江南特殊遭遇小说

说来话长。那是一九九一年的事。我初中毕业，家里没钱供我上高中，我只好跟表哥来到一个名叫温州的城市打工。表哥长得五大三粗，没几天就在一个工地找到了一样粗活：拌水泥。我呢，在那个工地上干了一天，差一点累死，包工头就对我说：“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出来卖苦力的吗？明天你就给我滚！”

就这样，我不得不离开表哥，一个人到职业介绍所找活做。最后，诺，到了一个皮鞋厂做学徒。跟一对心眼很坏的瑞安人学习怎样将鞋底沾到鞋面上去。套用一个技术用语，这道工序在当地叫“复爪”，莫名其妙的一个词。不过，我在那里学了足足三个月，仅仅学会了往鞋底上刷胶水。倒不是我笨，而是这一对瑞安人骗我去的目的，就是指望我永远给他们打下手。因为作为一名学徒，师傅除了管你吃饭，工钱是一分不给的。

这两个瑞安人，至今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可恶的一对兄弟。他们说到底，也是给温州老板打工的，但是这两个瑞安人却不这样认为，因为瑞安是温州管辖的一个县，他们认为，他们也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呢！所以，他们是很牛气的，很瞧不起外地人的，他们管外地人叫“狗生的”。但是，他们除了会说一口不怎么标准的温州话，跟外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住的同样是鞋厂的阁楼，吃的同样是不卫生的快餐，挣钱的方式同样是按件计酬的，即你干了多少活，老板就给你多少钱。

于是，他们为了与外地人区分开，言行举止全学温州大佬的样：平头，中华烟，硬领衬衫，名牌西服，意大利皮鞋，还有，就是爱打人。因为温州老板的脾气是很暴躁的，凶悍的，于是，他们也跟着打人，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在西装外面套上一条围裙“复爪”的两兄弟，归根结底是两个小丑而已，有时候看见他们虽然抖擞中华牌的烟壳，抽得却是牡丹；有时候他们掏不出钱来吃饭，我也跟着挨饿。可怜我那时正值身体疯长的年纪，累上一天，还要挨打受饿，日子过得跟旧社会的奴隶好不了多少。

晚上，我疲惫不堪地躺在阁楼的通铺上，就像一只误入歧途的野兽，特别想家，要知道，这是我初到城市，第一次给人打工。我不禁流下眼泪。这时候，有几个跟我一样遭遇的“外地人”会过来凑我一块打牌，并且诅咒本地人不得好死，以此安慰我。在那段黯淡的日子里，幸亏有这些来自江西、贵州、四川等地的工友与我做伴。他们的样子，笑容与哀愁，至今想来仍是那么亲切，让我感动。

可是有一段时间，这些工友一到天黑就突然消失了，通铺上冷冷清清的，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去看录像了。这大概是没错的，因为我也知道，在离鞋厂不远的一条巷子尽头，开了一家录像厅，去小巷吃饭的时候，能听到里面传出军戈铁马、打打杀杀的声音。这声音会让我想起我在故乡小镇上度过的学生生涯。我是爱看香港武打片的。更何况，我还听说该录像厅还放黄色录像，按工友们的说法，简直“黄得不得了”，弄得我也常常魂不守舍，不想一个人在通铺上呆着。

其时，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冷了。我已经渐渐适应了瑞安兄弟的打骂，活也干得利索多了。我分数次向瑞安兄弟“借”了一百来块钱，花去三十块买回来一条棉被，终于有了几十块钱的存款，和一个属于自己的被窝——解释一句，在这之前，我是没有被窝的，晚上挤在大伙中间睡觉——这时候，正应了那句俗话，“温饱思淫欲”，我自从拥有了一个温暖的、独立的被窝，思想就变得不老实起来了，脑子里会凭空浮现出一些 裸的画面，就像从被窝深处溢出来一大堆气泡，迅速膨胀，又迅速破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让我心慌意乱，浑身刺痒……

一天晚上，我挡不住黄色录像的诱惑，“闲逛”到那个录像厅门口，盯着黑板上的新片预告，装模做样地研究起来，心里斗争得很激烈。这时，挂在录像厅门上厚厚的帘布突然撩开了一条缝儿，我听见里面响起一个声音：“哥们，进来吧！正放毛片呢！两块钱！”我禁不住冲那撩开的缝儿望了一眼，我完全被录像里的事情吓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结果，我很想花掉两块钱，但还是心慌意乱地跑掉了，就像在课堂上做了一个一秒钟的春梦，结果被老师的怒号吓醒了……

我仍记得第一次去看黄色录像，是那次逃跑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唉！真受不了，简直“异常兴奋”，就像我们在愤怒或者失去理智的时候，忍不住战栗、颤抖。其余倒没什么，就是热血沸腾，在一些特别刺激的镜头下面，如同遭到电击，有时候连气都不敢喘，肌肉紧缩得像一块石头。我终于羞愧得不敢再往下看，悄悄地溜出录像厅，再次在胡同里怀着做错了事的难受心情，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俗话是怎么说的？“乐极生悲”。虽然第一次看黄色录像没有“ 焚身”，但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我回到皮鞋厂，简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饥渴难耐，浑身滚烫，体温一点都没有降下来，血液一直沸腾到了天亮。第二天，我感到浑身乏力，骨头酸痛，就像病了一场。可是，其他去看黄色录像的人为什么就不会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呢？我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也在看我。那个当哥哥的师傅说话了：“你小子，是不是想找死？你怎么刷胶水的？你！”

我真是有苦难言，的确，我没有心思干活，头昏脑胀，魂不守舍，只想熬过白天，晚上好再去看黄色录像。说穿了，我还想跑去看黄色录像啊！我就谎称自己病了，得了感冒。可是那个瑞安人野蛮得很，他随手拿起一只鞋靴，就砸过来，警告我不好好干活就不给我吃午饭。我只好逆来顺受，总算把漫长的一天熬过去了。

晚上，华灯初上，我早早去了录像厅，占了一个好位置，在又闷又臭的空气里，焦急地等待着。我的脑子里全是昨晚看到的黄色录像里的镜头，简直就是重播，历历在目，我的体温又升上去了。但是这一回，出事了。当我千呼万唤，终于盼来屏幕上出现一对外国男女，开着车，来到一片青草地，在赤日炎炎下干起来时，诺，我已经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浑身烫得跟煎锅一样。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我在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终于坚持不住了，我感到要爆炸了，我要死了，我的喉咙里冒烟，我的手底心冒汗，我的胸脯上突然出现了一阵烧灼感，并且，这种烧灼感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就像有一条火蛇在我的身上游走，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我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候，坐在我后面的人偏偏递过来一根烟，当然不是递给我的，而是递给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的，那个人接了，随手掏出一个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凑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结果，香烟没有点着，我倒是被一股热气流震荡了一下，我的眼前腾起一道火光……

天哪！等我晃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燃烧起来了！呼呼作响的火蛇，旋转着，低声咆哮着，从我的身体里往外冒！仿佛连空气也一并燃烧起来了！录像厅里顿时尖叫声四起，乱作一团！我被大火烧得上窜下跳，活命要紧，已经顾不上羞耻，将身上的衣服剥个精光（后来才发现还留了一条短裤），拼命往外跑，但是争先恐后的人冲撞在一起，你踩我踏，反而助长了火势……

幸好，录像厅的前身是个由竹片和牛毛毡临时搭建的鸭棚，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几排椅子被慌乱的人群踩碎后，单薄的棚壁已经被人砸出窟窿，大部分人从窟窿里逃了出去，小部分人像发了疯的老鼠找不到出口，或者掉进了鸭棚后面的臭水沟……我在经历了极其恐怖的燃烧之后，终于活着来到了鸭棚外面的空地上，大概是受了惊吓，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燃烧在身上的 已经熄灭，但是身上仅存的那条短裤被 烧得千疮百孔，火辣辣的生殖器就像烤熟的热狗，暴露无遗，我不敢怠慢，赶忙用手遮拦，趁着混乱，不顾一切地向皮鞋厂所在的工业区跑去……

夜，疼得哭出了声……

我因为伤势严重，不能给两个瑞安人继续干活了，加上皮鞋厂老板得知我患了“ 焚身”的“怪病”，认为我在厂里呆着，是个危险品，一旦 上升，就有可能引爆车间里成罐的白乳胶，以及用于稀释的汽油，他让两个瑞安人爬上通铺，叫我在一天之内卷铺盖走人。

鞋厂老板的这个决定，大概连心肠很坏的瑞安兄弟也认为有些过分吧，在送我走出厂门之后，那个当哥哥的师傅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追了上来，把我拉到一边，要把一个开水瓶那么大的灭火器作为师徒一场的纪念品送给我。我看到他气喘吁吁、偷偷摸摸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真的，我虽然恨他，但还是感谢他的一片好心。不过，我没有收下他的纪念品，因为这个纪念品太沉了，背着它上路会倍感吃力的。

我转了几辆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了表哥所在的工地。表哥一眼就看见了我的伤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红了脸，说鞋厂火灾了，逃得慢，烧伤了。表哥没有多想，要带我去医院看看，我却一沾草席，像个死人一样躺了三天。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化脓的伤口已经跟衣服粘连在一起。表哥见我病情好转，端来一盆温水将坚硬的血痂一一打湿，涂上药膏，一边百感交集地说：“这几天，你高烧不退，体温高得吓人，我跑到一个门诊所叫来一位医生，量了你的体温，说你有五十三度，他让我给你准备后事，我以为你真的没治了，哭了一夜，如果你真死了，叫我怎么跟你娘交代呀……”

我心里迷迷忽忽，自己也感觉死了一回似的，竟然一点也想不起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记得梦里都是火焰，烧到了天边。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想到身子软得像块糖似的，只好依了表哥，又在工地的宿舍里住了几天。我想着等烧伤处生了新皮，我就出去找活做。我不想两手空空回家去，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呢！

这一回，算我运气好，刚来到劳动力市场，我就被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叫住了。他问我是不是来找工作的？我说是的。我还以为他是帮职业介绍所拉生意的人。他却说：“跟我走吧，我是开饭店的，这样子你我都省下了十块钱。”这倒是真的，因为职业介绍所是靠收取“中介费”过日子的。我就跟他走了。

我在前面似乎说过，温州老板一般是很气派的，凶悍的，可是我的新老板却是一个例外。他穿得很破烂，脾气也很和蔼。他带着我，七弯八拐，最后来到了“小南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很窄，湿漉漉的。我跟着新老板进了一栋旧房子，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肥胖、阔脸、大嘴巴的老女人，她对我盘查了一番，然后说：“你回去把行李拿来吧，就住在我家里，每月250元的工资。”

就住在温州人的家里！这话听起来不可思议，却是真的。两个小时后，我已经背着铺盖卷赶来上班。可是，根本就没有饭店。到这时，我才弄明白，小老头只是个摆夜市、卖夜宵的，在当地叫“大排挡”。

黄昏来临之后，我躬起身子，拉起高高堆积的板车，跟老板来到汽车南站附近，将桌子、椅子、煤球炉什么的一一搬下车，摆好。然后，顾客来了，夜市的生意很好，我帮老板洗碗，切菜，抹桌子，忙得不亦乐乎。一想到自己又有了地方睡觉，有了地方吃饭，还有250元的工资，我的心里就像开了花。

我和老板一直忙到凌晨二点，吃“大排挡”的人才少去了。老板坐在灯泡下面，哗啦哗啦数钱，数得口水滴答，摇头晃脑，数了多遍，花花绿绿的钞票全用橡皮筋扎好，这时，他才从工作台下面拿出他让我倒在不同脸盆里的残羹剩渣，说道：“来，今天生意不错，咱也吃顿夜宵吧！”见我愣在那里，又说：“不脏！以前的人连米糠都吃不上！”

以后，我和老板一家（包括在附近开螺丝厂的老板儿子）吃的都是夜市上的剩食。天天如此。

关于吃，我是能忍受的，让我忍受不了的是白天得不到休息。前两天，我以为情况特殊，譬如老板家里要来客人，留不出地儿给我睡觉，于是从早到晚，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从给他们家打扫卫生、看护孙子、上菜场买菜，被老板儿子叫去运送螺丝，一直干到拉着板车去汽车南站摆夜市为止。24小时，轮流转。

数天之后，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才问老板我该睡哪儿？小老头听了，竟然感到很诧异，他问我：“你昨晚不是睡过一觉了吗？”大概说的是我在夜市没生意时，扒在桌上打过一个盹。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他竟然还说：“我摆夜市好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在白天睡过觉。一个人在世上的寿命是有限的，但可以挣的钱是无限的。回到家，我还要去给儿子打工呢！你们这些外地人不肯吃苦却想挣钱，怎么行呢！”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户人家，愤愤地来到街上。原以为熬了这么多天活，多少会给我几块工钱的，不料，他们不但不给，还扣了我的棉被，理由是：我这几天吃了他们家的！

我背着牛仔包，只好又去表哥那里过夜。这时候，真是祸不单行，表哥所在的工地大门紧锁，里面静悄悄的。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深人静，才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唏唏嗦嗦冻到天亮。我又去找表哥，可是大门依然紧锁，但终于问到了确切消息，说这个工地的包工头跑了，民工们闹了几天，后来全被逮了。我的心简直凉到了底，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只好离开了那个工地。

共 720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历史的车轮碾轧过沧桑，时代在沉沦与变迁中向前发展。打工者，这只庞大的队伍，诞生了，行走在生命旅途中。在那个打工浪潮席卷全国的时代，进城打工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经济快速发展带给人们幸福生活的同时，又带给人们一些什么呢？作者用贴近生活的故事，文章以作者的亲身经历，平实质朴的语言，把一个外出打工者所遭遇到的满腹辛酸泪惟妙惟肖的记录下来，打工生活的清苦，他们绝不是单一现象，而是具有普遍性。作者仅是把这样一个故事呈现给我们读者，剩下的留白靠我们读者自己解读。小故事，大主题，值得人深思。欣赏了，！【：简单爱好】【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61524】

1楼文友：201 - 1 :04:49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

2楼文友：201 - 1 :06:49 时代在沉沦与变迁中向前发展。打工者，这只庞大的队伍，诞生了，行走在生命旅途中。

楼文友：201 - 14:55: 2 欢迎赐稿江南烟雨，祝您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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