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深处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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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蓓佳，人民文学出版社，

黄蓓佳也许不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但她肯定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实际上，多年来她以从容稳健的心态，孜孜不倦地探索着中国当代小说的思想艺术规律，其间透着文化的自信与自觉，这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的支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用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方式，向我们提供对历史、社会、时代现实和人生的深刻反思。这就是深刻的思想。她最近创作的长篇小说《家人们》就是这样一部思考人性、有思想的力作。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全看作家叙述的功力。母亲杨云去世了，家人们在等待骨灰安葬仪式的日子里终于可以聚在一起，也可以好好想想父亲母亲那一辈人的人生了。于是，小说沿着在这个家庭里从小就具有忍辱负重品质的大儿子罗想农的思路，展开母亲杨云一生的命运叙述，把笔触一步一步伸到了老一辈人心灵的深处，挖掘出人性最隐秘的角落那种似乎永远无法消解的痛楚。由此，我们知道了母亲杨云年轻时曾经爱着育种专家乔六月，但农业局长罗家园却以粗暴的方式把杨云变为自己的妻子，从而留下了夫妻间情感关系的阴影。“文革”期间，罗家园担心妻子与乔六月旧情复发，编造了假材料把乔六月送去劳改，从此毁掉了育种专家的人生。当然，他自己也为之付出了后半生的代价——妻子从此与他分居，带着乔六月的女儿乔麦子一起过活。这段爱恨情仇直到他们走完人生也没有结束，仍留着长长的阴影。因为，杨云到死也不知道，她永远爱着的那个人，也曾经在政治上出卖过她。

情节也许不那么新颖，但人物却异常鲜活，性格也突出鲜明。母亲杨云看上去是一个江南弱女子，实际上个性里有着刚烈坚韧的品质。正是这种品质使她坚信自己的情感，也使她看透了罗家园的人性，却又使她无法看到人性的弱点。她与罗家园不离婚，但永不和解，就是她坚韧得有些偏执的个性所致。甚至这样的个性还波及到亲情。她始终不喜欢罗想农，因为这个儿子是她被罗家园 的结果。她身上的爱是那样执著，恨也那样执著。在父亲罗家园的性格中，投机的成分有很多。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大男人，却老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用卑鄙的手段害了情人，也用卑鄙的手段表达亲情。小说安排了一个情节，把这个人物的典型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为了让儿子成为英雄，故意策划了一桩沉船事件。儿子后来因此上了大学，但他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一点也没有提高，反而更让妻子觉得可悲。就算到了新的时代，罗家园还是用很不光彩的方式支持儿子考研究生。

父亲母亲之间的情感悲剧当然折射出时代的悲剧。不过，小说更愿意向我们展示人性的弱点，使我们看到人性的弱点一旦被时代如潘多拉盒子打开后，并不会因时代的结束而收回。就算一切都过去，一切都平静了，也会在心灵深处隐隐作痛，永远挫痛着人性，延续着悲剧。这是时代的阴影，更是人性的阴影。父亲是个小人性格，有弱点；母亲是个敢爱敢恨性格，也有弱点。两人之间的不可调和性，不仅在时代，也在自身，只不过是因为发生在那个非人的时代，掩盖了人性自我的扭曲。

实际上，父亲母亲的性格悲剧因子也被后代们传承下来了。小说同时也叙述了罗想农这一代人的悲剧性的情感关系。罗想农、罗卫星、乔麦子一同长大，各自有自己的事业，但爱情都很不顺利。罗想农为了争取考研究生的机会娶了他并不爱的李娟，其实他爱的是乔麦子。为了照顾生病的李娟，他无法离婚。这种人性深处的痛，再度在新一代人身上发生了。人性并没有因时代的进步有所觉醒。罗想农惟一与父辈不同的地方是他和乔麦子发生了性关系。然而，当乔麦子带着他的儿子回国找他的时候，他激动之余也对人生有着无限的感慨。作家不忍心再把悲剧拖下去，给故事一个看上去光明的结局。其实，这种人性的纠结甚至悲剧并不会因故事结束而中止，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支配着人的命运。

《家人们》尽管处理的是深刻的人性问题，却从普通人的生活入手，在他们的亲情关系的细微之处去感受人性的光彩与阴影。这些细微的东西并不容易被察觉，但却被作家捕捉到，显得那样生动。如果不是那样的捕捉，人物性格塑造就没有了自己的细节，也就没有了深度。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为何黄蓓佳能轻而易举、得心应手地捕捉到这样的通向人性深度痛感的入口。这是因为，作家用几十年的努力关注人性的许许多多细节，几乎把人看得明明白白。作家用大量的作品去探索，寻找一种真正能表现出人性本质的艺术手法。很显然，她找到了。可以这么说，黄蓓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表现之路，给她的故事和人物都打上了自己独特的印记。她用自己独有的一以贯之的心平气和、不急不躁的叙事方式，打开了人性深处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独到发现。她的叙事风格一度不那么受评论家重视，多少年读下来，我们才知道，她的坚持是有着小说美学思想支撑的，也具有经典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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