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家川到黄土峁

所有的女孩都是在不懂得婚姻的情况下结婚变成女人的。或者说，结了婚才明白什么是婚姻——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婚姻，适合自己的男人。诚然，这是一种无奈，一种人生普遍的无奈。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体验，大大小小的体验就是长长短短的时间，串成岁月，串成人生。在没体验之前，谁也难以清楚其中况味。但是，有些事情也倒是可以推测几分的，这就要看是什么人了。对同一件事情，有的人考虑得周全，前前后后，方方面面，枝枝节节，或者对事情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大概就可以推测得几分。选择了，适应起来由于几近于理想，自然满足。这就叫成熟。反之，则是幼稚。刘玲玲十分不幸，是这幼稚中的幼稚。

刘玲玲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红雾之中。红从窗帘开始蔓延过来，红被子，红床单，红枕头，红睡衣，甚至是拖鞋。歪过头，一张十分丑陋的男人脸搁在和自己一样红的枕头之上。她定定地看着这张脸，这是个人吗？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男人？从此要和自己天天生活下去的男人？……看着看着，她没有了感觉，那个脑袋别说美丑，就是一个骷髅她也一定平平静静。她只是觉得一种遥远。不是最初记忆画面的模糊的遥远，是一种未来的茫然的遥远。由于是遥远的茫然，便也波澜不惊，无谓悲喜。只是，一个问题窜了出来，如果此刻躺在身边的是他，会是怎样一种感觉？这种遥远的茫然感不会有吧，即便有也不至于这么强烈吧。刘玲玲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愣怔了半晌，刘玲玲出去洗漱。灿烂的阳光从阳台大大的窗子上洒进来，一抬眼便感到一种刺痛。一切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真切，也让她觉到了一种刺痛。窗玻璃上的喜字，茶几上昨晚闹洞房的道具……是的，自己结婚了！刘玲玲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仿佛要自己相信，这个房子，这个男人，这些家什是真的，而且是她刘玲玲的。当她再睁开眼，依然觉得虚幻。如果承认这些是真实的，那么也是虚幻的真实，连她自己也成为了和这些家什一样的东西，完全处在一种虚幻之中，一种不真实之中。如果说这些家什就是童话世界里的道具，她自己就是主人公，与这些道具一起在演出进行中。

徐大强起来后，也是直奔卫生间洗漱。洗后，就打开了电视。因为睡过了头，所以早餐就免了，直接是早饭问题。刘玲玲不去想赵大强的感受。自己也愣怔不过来呢。可是肚子空了，这是真的。因了不说话，仿佛这问题成了暗礁搁在各人心的洋面下，什么也不存在一样。末了，终是徐大强起身翻了冰箱，有两个剩馒头，一个罐头。徐大强在蒸馒头时，玲玲……，你来熬稀饭。语气仿佛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但是，就是作了。再作没有了。她明白这声喊的意义。不再是以前的玲玲……了，而是老婆，如果加个前缀，就是家庭主妇。就是这层意思。从此什么事都要两人一起扛的意思。暗礁陡然浮出海面，心船般遭了撞击。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才一夜，婚姻中的一角就这么残酷地摆在了面前。

刘玲玲感到了难过。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过。如果是过家家多好啊，自己一撅嘴就可以走了，一句不玩了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长大呢？

中午，刘玲玲的姑姑姑父过来坐了一会儿。姑姑姑父一直是刘玲玲关于婚姻的最美好的典范。姑姑高中毕业在家，眼看也就是务农的料了，来村串亲戚的姑父，一个干部，一个已婚的干部，一个已婚的风流倜傥的干部，一眼看上了姑姑的美。姑姑宛如深谷里灿然开放的花朵，幸运地等到了一双超越期待的手。姑姑就这样幸运地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二婚的姑父除了带给姑姑优越的生活，尤其懂得疼惜姑姑。那次，二爷老了的事务上，那么一窑洞人，亲戚朋友邻居都有，炕上是坐着的，炕下是站着的，圪蹴着的。掌勺的姑父抄起一块带脆骨的瘦肉，大大方方地冲姑姑喊，飞娥，这才是一块你吃的肉，边说边送进姑姑的碗里。满屋子的人谁都没了声音，满屋子的人是听分明了才没声音的。这一瞬的沉默，这不语是一种巨大的反响，狂风巨浪一般，涌进每一个人心里去了。男人们觉得，老户户局长这样的举动是很正常的，很自然的，很得体的，很妥当的，换了任何别个男人就唐突了，甚至是可笑了。可是，户局长就应该是那样的。那样做的才是户局长。而女人们呢，一丝不漏地逮了这风云，鼓荡着自己的已然近于麻木的心房，每一个角落，每一层褶皱都感到了吹拂，凉！自己的男人啊，粗鲁得和外头的骡子一个样儿！不免就涌出一股股的感喟。末了，回过神的当儿，最后自己对自己说，那个死鬼啊，怕是一辈子下来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举动。自己的命不好么，嫁了个土坷垃么，自己长得不好么，长得好的也不是每个都有飞娥那样的好命么……这些看法想法从每个人的头上冒了出来，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和满窑洞顶白色的水蒸气混合在了一起，每个人不仅可以感受，而且可以看见，个高的伸起手就可以摸到。自然，男人中也不乏伸起手的，就悔恨自己某次打老婆手重了，暗暗下决心今后对老婆要好。刘玲玲感受到了，看到了，也摸到了，这活生生的婚姻的样板。就在那一刻，一颗婚姻的理想种子便深深地扎进心里，而且瞬间就长得高大结实，枝繁叶茂。自己将来一定要嫁姑父那样的男人！

当时，刘玲玲十四岁。十四岁的刘玲玲自然也有资本这么想。人说，养女随姑婆嘛，显然刘玲玲的眉目之间颇像了姑姑，更甚姑姑的是，刘玲玲的一对眼睛，不是姑姑的那种大大的双眼皮眼睛，而是浅浅双眼皮的丹凤眼。而且，刘玲玲的学习极好，全年级第一二名的好。所以，她有资本也有理由这么想。时间以它的公正无私的速度走过，像带着世界上任意一个生命一样带着刘玲玲。九七年，刘玲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有名的师范学校，方圆的村子都传为佳话。上了师范学校的她却深深后悔了，形势急剧转变，中专生前途有限，上高中考大学才是更光明的路。亏了自己的呀！这种懊恼使得她整日愁眉不展。为了排遣郁闷，她一头扎进了图书馆。身边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们出双入对地恋爱，她对此嗤之以鼻，愣是被人送了冷血动物的外号。

仿佛为了随刘玲玲的心愿，中师三年都没谈恋爱的刘玲玲在毕业实习时邂逅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姑父般的高大魁梧的身板，姑父般的英俊棱角的脸庞。刘玲玲此前只是心里边装着一个人，现在，那个人跳了出来，站在了对面。目光对视的第一秒里，心被重重地击中，痛并着快乐的碎。彼此一见钟情。恋爱是理想的，恋爱也是现实的。为了弥补对大学的遗憾，刘玲玲考取了一所成人大学，远赴省城。他呢，分到了机关。刘玲玲在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然而，她一心一意地学习，一心一意地等毕业了嫁给他。就在毕业前的倒数第二十天，她一直在做见到他的倒计时，他在里提出分手。她瞬间变成冰人。六月天，冷得站不住脚，她颤抖着上床蜷缩在被子里度过剩下的十九天。好在有扎实的底功，她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考试。火车上下来，一脚踏上熟悉的土地，刘玲玲的泪就簌簌而下。她望着绵延的铁轨知道自己的悲伤就如这铁道，更行更远还生。刘玲玲很清楚自己是一根筋的人。她知道，她的理想的爱情，理想的婚姻就这样灭了，无声无息地灭了。哪里还是什么大树，连一缕烟尘都没升起。

像任何一个与刘玲玲见面的人一样，当徐大强跑到学校见她时，她感到可笑。比前几个还要可笑。徐大强的丑，仿佛是作为她的反面存在的。但是，她拒绝一百次，徐大强会一百零一次地跑上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叨叨，叨叨。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做着手头的事情，就像徐大强兀自的絮叨一样。这样的情景真的是可笑的。一次，徐大强像平常那样叨叨着。叨着叨着，初恋，三年，一些字眼飘进了她的耳朵。她愣头愣脑地问，几年？三年，徐大强愣头愣脑地回答。不多不少？不多不少。她说，好吧，就你了。徐大强的鱼眼努力眨巴了几次，猛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举起刘玲玲转了一个圈儿。

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当七十六岁的婆婆坐在对面时，刘玲玲还是惊讶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准备好的话如灭了导火索的炮仗。惊讶于婆婆的老，明明是奶奶般的样儿。除了老还有丑。这才意识到徐大强的丑也是有渊源的，就像自己的美的渊源。婆婆长着标准的南面女人样，圆到扁的脸型，像一个圆气球从顶上压了似的，五官就横开了去，扁嘴扁鼻，颧骨反高凸了出来，挂着浓重的红色，一双小眼睛紧凑在眉心骨且深陷了下去。此刻，这张气球脸上盛着一团笑，见到刘玲玲就赶紧泼溢了出来，七惨八损的黄牙间漏出招呼，孩儿，快过来坐。刘玲玲坐下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婆婆问一句，她答一句。徐大强赶紧拿出瓜子，苹果，香蕉。问老家种地的大哥家的情况，问克郎猪，问老黄牛，问大白狗。

就在昨天的婚宴上，刘玲玲第二次见婆婆，她只端酒，并没叫妈，她叫不出，她连姨都叫不出。老人慌慌张张一口喝了酒，抖抖索索地掏出五百元递给刘玲玲。

昨天，一下徐大强的脖子，就见到一屋子的南面人。大强的姐呀，哥呀，侄子呀……一律的黄牙高颧骨。刘玲玲心里咔嚓响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断了，坠落了。这种咔嚓声在家人们第一次见徐大强时也响起过。亲戚朋友们惋惜的眼神风一样吹过。刘玲玲仰起脸，你们不知道啊。可她说不出口，她也不能说出口。她只有仰起脸来以证明她的选择是有缘由的。这缘由就是两人都有三年的恋爱经历？她此刻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决定的荒唐。可是，为时已晚。她说不出口，她只有仰起脸来。

姑姑姑父就是一个物体。一个是体一个是影，无论在哪儿，都是一起出现，一起闪离。此刻，这个物体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姑姑姑父来看看她是出于人情，缘于世故，因为住得比较近，所以代哥哥嫂子过来看看女儿的意思。当姑姑姑父一出现，刘玲玲的心就又咔嚓一声，大片崩塌的声音响起。姑姑穿了一套毛呢大衣，姑父也是，高端、大气。刘玲玲端出瓜子花生，瞅着这个物体，话倒是其次。这个物体说闪就闪了。刘玲玲兀自坐在沙发上，品味垮塌之后空缺的滋味。这时，婆婆来了。婆婆还是婆婆。只是穿了身干净衣裳，头上罩上了一块新绿头巾。刘玲玲闭上了眼睛。她又听见咔嚓一声巨响。她深深地陷进沙发之中，随着塌下去的那一角物体坠落。是什么碎了？她问自己。阳光很好，她闭着的眼睛就感到一种灼痛，像这阳光把空气朝自己的眼球上推进了过来，逼着，迫着，压着。但是，她还是不想睁开眼睛。一会儿后，她听见婆婆走近她，身上轻轻地落了一件毯子。什么碎了呢？后来，由于毯子的温暖，她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徐大强叫醒了她。桌上是婆婆做出的冒着热气的饭菜。不管怎样，眼前的肚子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随着饭菜一口一口滑进肚里，她的心似乎一点儿一点儿暖和了过来。

腊月初八结的婚，腊月十一刘玲玲就回了娘家。这是风俗，叫坐对过儿娘家。有对三、对八之分。大多数新娘选择坐对八娘家，吉利。可是刘玲玲等不了八天，她觉得自己虚幻了，她急切切地回到娘家，想找回自己，确认自己，确认自己是不是真实地生活在一方地表上，生活在一片蓝天下。

自然是徐大强送她回去。一进门，家里亮亮堂堂，一尘不染。显然刚收拾过了。摆件什么的都擦拭过了。刘玲玲一眼就看到那个玻璃玉兔摆在了组合柜右上角的位置。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弥漫开来。以前，擦拭家具物什都是刘玲玲做的，刘玲玲最喜欢的玻璃玉兔总是被她摆在左上的位置。刘玲玲记得，就是她上学走上整整一个学期，等放假回来也还是这个样子。有时候，蒙着一层灰。刘玲玲问妈妈擦几次家什。妈妈不好意思地说只擦数得见的几次。可是，这次，才几天，怎么就都擦了？包括两面大镜子？尤为别扭的是那个玉兔，似乎都不是印象中的那个了。原本准备一进门就像往常一样好好擦拭家什的刘玲玲一下子就没了主意。家什不用擦拭了，别的什么似乎也都妥了。虽然好些地方别扭。但也确实没有改变的必要。这样，刘玲玲就被空了起来。可是，空又是那么强大，它变成了看不见的绳子，强大坚韧。空了起来的刘玲玲手上、胳膊上、腿上就被这空的绳子绑了，缚了，走呀，坐呀，就拘禁起来。刘玲玲原本是打算回家寻回自己的，但却是跌进更深的迷惘与失落之中，完全迷失了自己。她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才三天功夫，怎么就什么都不是什么了呢？刘玲玲空了三天后，竟然有了想让徐大强接自己的念头了。接自己，去那个家。回家，她是说不出来的，在心里对自己说说也说不出来的。

徐大强接上刘玲玲穿过镇子。看着柏油公路左右两边的店铺门面，看着乡政府、中心小学雄伟宽阔的大门，刘玲玲又有些自豪，这是我们村，你们村呢？哼，我们村怎么了，高天厚土，养庄户着呢，养人着呢。我们家亲戚，你都见过了。你们家的亲戚呢？哼，你姑姑你姨姨过得好，关你什么事？你爸你妈都不是你爸你妈了。从现在开始，你是黄土峁人。刘玲玲吃了一惊。以前徐大强根本不可能这么对她说话的，这么冰冷的语气。徐大强也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刘玲玲生气了。可是，最近的变化实在是太快太多了，多得都有些麻木了。刘玲玲是生气了，可气不像想象中的应该有的规模大。只是心中发堵，又吭不出声儿。她心里的底气早就如开了洞的车内胎，在这三天里泄了大半。现在，徐大强的话就是一把大剪，彻底来了一剪子，气跑了个精光。跑了心气儿的刘玲玲，却咂摸出一些滋味来。这徐大强是实实在在的，一直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也许，除了该死的三年，真正吸引她的就是这份实在？她觉得好长时间以来，自己仿佛是浮在空中的，是徐大强这块地吸着她回到地面上来的。徐大强无疑是实实在在的徐大强。就像现在这样，徐大强的块头在前面为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风寒。

共 7128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本文详细地描述了一个未婚女子刘玲玲结婚后的感悟与思考。刘玲玲本来是毕业大学生，奈何与白马王子无缘，最终与朴实憨厚的徐大强结为夫妇。在本文中，刘玲玲似乎有屈身下嫁之意，总觉得心有不甘，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才渐渐平复。婚姻是两个人相互搀扶、相互包容、相互尊重，而不是偏见，更不是蔑视。外表固然重要，但心灵美才是人最具有魅力的特质之一。两个人能走到一起，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况且在婚姻之路上，谁都需要摸索，尽管徐大强目前不能达到刘玲玲的期望，但只要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给他成长的机会，相信刘玲玲会与幸福邂逅的。本文心理描写细腻，生活气息浓厚，表现力强。欣赏！倾心。【：馥枫】【江山部精品推荐01412 012】

1楼文友：- 0 1 :40:21 一篇不错的文章。欣赏，问好。期待笔者更多佳作。祝冬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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