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漫漫狗生路散文

我扭头四顾，看见了院子东边的一棵苹果树下，还被光旭用铁链套在一根干爽松木上的花花，我便想起乐乐。

2005年秋天之前，喂老得快要掉光了牙齿的老牧羊犬乐乐一直是我们在老马场住居岁月里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妻子的记忆，乐乐的母亲是一条叫小狼的母狗，早些年光旭从二队一位姓马的回族人家里要回来的，她的父亲母亲都是纯种的狼狗，但是到了乐乐这一代已经属于二转子（混血儿）狗。尽管这样，乐乐依然是一条有着狼狗血统的好犬。那么到200 年我们第一次回到老马场，乐乐就已经活了18岁了。到了2005年就有20岁了吧。20岁意味着什么？我想他不但意味着一条真正的老狗，也意味着他在狗世界里世所稀有的高寿，他的漫长一生的见多识广，他的阅尽狗世的老太龙钟，他在老马场大平滩草原上的欢乐忧伤。想想看，在现实生活中，一条狗一般能够活多久呢？就算根本没有人喜欢吃乳狗，一条狗活到五年七年吧，然后就被主人卖给食客们宰掉吃掉，就算超过八年十年，很多狗也会病死了，或者发疯之后被主人遗弃了。20年，狗活那么长的时间干什么？几乎等及一个人生命的三分之一，甚至见证着一些主人的生老病死。但是狗能思考什么？难道他能看懂这个铅华世界吗？会对纷繁复杂的人生说出自己的观点吗？

尽管我们对此充满疑惑，但是乐乐的确活了20年。在妻子的记忆中，在乐乐之前小狼母亲还生了一条狗，他和这乐乐一样都拥有一个挺人性化的名字：欢欢。而且欢欢也是一条勇敢而懂事的牧羊犬，除了主人放羊时忠诚地跟随着，警惕地守护着羊群外，他还是一名好猎手，三天两头到山上咬回来一只狐狸或者旱獭。但欢欢活了4年之后，有一天大家突然看到他眼睛发红，各种迹象也表明他可能已患病，左邻右舍也一致认为他很快就要发疯了。为预防咬人，岳父母忍着心痛请了打狗能手。打狗的时候，妻子和两个弟弟呆在房内直流眼泪，几年来，他们早与欢欢有了深厚的感情。欢欢死后，老岳父就把他扛到后山埋掉了。

老马场的许多人都说，10多年前的乐乐绝对是草原上一条勇猛的牧羊犬和看家犬。妻子回忆，青少年时代在马场草原上放羊时，乐乐总是忠实地为她守护着身边的羊群；回到家，则守在家门口，警惕性非常高，往往一只鸡走进来它也会奋追狂咬。此外，10多年前的乐乐还是一只乐于奉献的牧羊犬，白天，他常常带着一群狗跑上后山的最高坡上，眺望着马场下的一排排房屋，警惕地注视着路上，如果村口偶尔走进一个他认为可疑的人，他就会狂吠着从山坡上冲下来追袭，身后是一长溜狗声附和的帮凶。这阵势，相信无论是谁遇上了都会心惊胆寒。

长时间无所事事的时候，乐乐会让两三条狗依旧留在山坡上警戒，他则安排自己在半个小时左右溜到河边，但他不是洗澡，也不是喝水，而是从事着一种人们无法想象的智慧性举动——扑到河里抓鱼。老马场的许多人都看见过，乐乐举起两只前爪子，瞄准目标，飞速一扑，一阵雪白的水花溅起又偃息之后，就有一条白花花的狗鱼衔在了他的嘴上。根据妻子姐弟们的记忆，乐乐抓鱼不敢说百发百中，起码也在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还有呢，他认得自己主人家的田地，一旦发现有牲口窜进地里糟蹋庄稼，他会狂吠着跑进去追咬，直到把牲口咬出田地才罢休。自然，和众多的牧羊犬一样，他也会偶尔咬回来一只狐狸、旱獭或者山鼠。晚上，他镇守的家园一片静寂，那是旁人对他畏惧的结果，倘使有谁一时疏忽忘记了他的存在而靠近，那么他会惊惧地看见那条掠过长空向黑夜发起进攻的影子。因此，10多年前马场内外的人都知道乐乐，都说他是全马场最聪明最勇敢最忠诚的一名警卫。

就像一个人。

像人嘛，应该就有像一个人的一些聪明地方。

不过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有时候他的忠诚勇敢也会表现在不分青红皂白上。有一年，乡上的农村工作队员在马场路口遭遇了包括乐乐在内的狗群追袭，他们狼狈逃窜。乐乐第一个追上来时，一名队员像对付普通家犬一样弯腰作欲拾石头掷击状，但是谁也没想到乐乐竟然不吃这一套，他一个狼跃就扑到了这名队员的头顶上空，所幸的是这名队员赶紧趴下身，但乐乐还是把他的鸭舌帽一口咬到了嘴里，把这名队员吓得脸色如冬天的芨芨草杆样儿干白。乐乐却因此激起了全体队员的义愤，他们成立了打狗队，而且声称宁愿都不打其他狗也要打死乐乐。他们先是坚决要求狗主人把狗打死，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们就亲自动手。光旭当然不肯，偷偷瞅个空子遛到房子后面，吹起口哨把乐乐引到马场后山，穿过大平滩把他带到二队的一位叔叔家里拴起来——光旭的意思是等躲过了几天风头再牵回来。工作队员走后第三天，乐乐却拖着一条挣断的大铁链，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腾腾腾”地跑回来了。

早些年妻子在老马场生活时，乐乐除了随主人上山牧羊之外，就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院门口，或者在院子里走动，却从来不进主人房门口半步。这个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200 年，也就是我们第一次回到老马场的那一年。据妻子和岳父母小舅子他们回忆，乐乐自小到大，就从没进过一次房子，哪怕是主人都不在家。18年来，他一直是饿了就在院子里等候着主人，往往是小舅子光旭提了一只盛馍馍或者米饭的塑料桶出来，他便伸头进去专心致志地“用顿”，吃饱了舔一舔嘴巴，望一望面前的主人，然后走到旁边被龙头自来水冲涮出的水窝里，伸出腥红的舌头“嗦嗦嗦嗦”地舔水喝。

一条狗，活到十几二十岁这样的年纪他就自觉了，像人一样建起了自己的一套一套，干起啥来都会按部就班，再也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闯劲十足，哪里都敢去，啥都敢咬，啥都敢干，显得跃跃欲试，蠢蠢欲动，还经常红杏出墙。老马场的人都说，乐乐年轻的时候还是一条风流倜傥的偶像狗呢，除了和十几条公狗一起坚守着老马场的路口外，他也会忙里偷闲，四处去寻找那些年轻漂亮的母狗。那时候老马场的许多母狗都喜欢他，欣赏他那健硕的身躯，勇猛的身影，喜欢品尝只有他才扑抓到的那么多的河鱼，都以能够跟他调情交媾为荣。

乐乐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优点和特长，充分利用自己的本事为自己谋来狗的一生最高级的享受。每到公狗母狗发情的日子，也是乐乐一生中最繁忙最销魂的日子，这时候的乐乐几乎每天都要和两条以上的漂亮母狗做爱，有时候在院门后边的杨树下，那儿阴凉，无人注意，有时候就在家门口前面的十字路口，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在院门后边的那几棵白杨树下。在那儿，很多年轻漂亮的母狗成了乐乐的情人，乐乐也把白杨树下当成了自己 的好地方。乐乐选择这个地方是明智的，一方面他可以在自己忘情快乐的时候也能看好家门，另一方面这儿日出晒不到，下雨淋不着，的确是一个 的好地方。我曾细心地察看了这个地方，之后我忍不住笑了，乐乐以自己的身体素质和不凡的智力，在许多年里几乎日遍了老马场的漂亮母狗。乐乐的艳福给他带来的好处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确保了自己不在狗世以后的狗孙连绵。

我不知道老马场和老马场周边村子的其他公狗对乐乐是如何嫉妒和愤恨的，但我猜想到多年来，他们肯定站在屋后那条大渠边的林带下，悻悻地遥望着乐乐在几棵白杨树下寻欢作乐的情景。也许公狗们还会对强壮健硕的乐乐正在干他们心仪已久的漂亮母狗而感到痛苦不已。我很奇怪他们为啥不能团结起来一起对付乐乐，那样的话就算有十个乐乐也咬不过他们的。这让我想起狗以外的其他动物，他们不是也因为不能团结而丢失了许多成功的机会么？其实我非常羡慕乐乐，他一天连干两三条漂亮母狗，末了还能斗志昂扬地守在家门口，我看他比城里的许多公关先生还要有能耐，城里的公关先生干了也就白干了，不会留下一串种子。而乐乐干了不会白干，问问老马场的人们养的那些母狗，有多少狗崽子是认乐乐叫爸爸的。

在情场上得心应手的乐乐许多时候有着人一样的机灵，难怪那些年来他讨得那么多母狗的欢心。200 年春天，我回到老马场后不久，阅历丰富老于世故的乐乐可能从我这个人看出了一点什么——兴许是看出了我的憨厚和慈悲心肠？他一见到我就会起劲儿地摇起他那狗毛不多而且已经非常干涩的尾巴，连我都感觉到他肯定是向我谄媚了。后来我每一次进门，乐乐只要看见我都要亲热地走过来，让我摸摸他的脊背和脖子，而我每次摸到的都是成了一绺一绺的狗毛，干涩得就像除掉了麦粒的秫秆。我看他那老态龙钟却又因为某种目的而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实在可怜，就从橱柜里拿了几块熟肉扔到地上给它吃，刚好给妻子看见了，要阻止我，说你这样会把乐乐教坏的。但我固执地认为不会，怎么会呢，18年都过来了，规规矩矩了大半生，到了老眼昏花的年龄难道就彻底老糊涂了吗？我这样想的时候就在厨房的地上扔给了他两块大肉，他走到门口，先看看地板上的肉，又抬头看了我许久，已经明显有了白内障的双眼努力挤出一线等待的眼光，当时我一点儿也意识不到我正在把一条“品行端正”的老狗引向“邪路”，他看我没有阻吓的意思，便大胆地走进厨房，叼起那两块“佳肴”。我没想到这次“破戒”，真的成了他“晚节不保”的开端。他一吃完就认定我了，望着我再也不愿意走，朦朦胧胧的双眼里闪动着一缕乞求的光，我不忍心，又在厨房的地板上扔了两块。乐乐这一下子高兴得，就像一个失宠多年一朝又被临幸的老皇妃，拼着老命也要卖弄一番最后的风骚——他满嘴是欢愉的哼哼声，摇起了毛色干涩稀少的尾巴。那一次，乐乐是心满意足地吃完肉走到一边休息去的。

但是麻烦接着就来了。有一天晚饭前，岳母在厨房里煮饭时突然叫起来，把正在院子里说话的我和妻子吓了一跳，以为老人家被菜刀切伤手了，忙跑进来看个究竟，却见她拿着一个肉碗说，你们看，中午我放橱柜里的一碗肉，现在不见了一半，是谁吃啦?我们面面相觑，知道这不可能是人干的，因为肉是生肉啊。后来妻子看到睡在院子一角的乐乐，居然在它的嘴角还残留着几粒肉渣子!这下子，大家全明白了。妻子便责怪我，都是你，乐乐18年的好习惯，一下子给你带坏了。岳父岳母在一边笑，说我第一次回来，就把一条好狗给惯坏了。说得我很不好意思。他们在一边又是笑又是感叹说，狗是老糊涂了，好习惯也坚持不住哩，它不但进房子里偷，还会用脚打开橱柜门了，想当年，你就是拉他他也不敢进房子。

看他多像一个人有着高度的自觉。也看他多像一个人有着随时动摇意志的本性。

像人一样的狗，人也是可以学一学他的，或者说，就像他一样过过这一生的某段岁月，会怎么样呢。

乐乐脑袋上那原本古铜色而富于雕塑感的毛，几年前就已变得斑白一片，他的双眼视物也朦朦胧胧了，我曾经在距离他5米远的地方扔了一个馍馍，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浊响，也依稀看见一个东西掉在地上，但走过来之后往往要借助鼻子找上半天才能找得着。每天，他的走动也明显减少了，大多时间只是匍匐在家门口，晚上再也不像马场的其他狗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狺狺有声，在院子内暴躁地奔来突去，而是若无其事地匍匐在院门内左侧，任凭外面的沉沉夜色中狗语连天。这多像干了10年办公室材料的我，当年豪情万丈任你通宵达旦加班也无所畏惧，如今看尽荣辱波澜不惊，倚老卖老，多像一个老江湖，遇事慢吞吞先等那些后来的年轻人干得差不多了才出来收摊子。现在再看乐乐，就是在白天，乐乐见到陌生人进屋也一般不再像过去那样勇猛地扑上去，而只是装模作样地呲牙裂嘴，或者干脆就沉沉地叫上几声，尽管余威尚在。更可叹的是，当年它曾经满嘴利牙，如今已只剩上下颔的两颗丁牙了，吃食都只能慢慢咀嚼，仿佛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老狗真老，他活了快要20年，他一直呆在这户人家，没有中途叛变的劣迹，也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草原，他为这户人家守护过羊群，为出门的年轻主人护过驾，耀武扬威，还咬回过山上的野味，他就是这户主人的狗腿子。可是现在，他的确已经很老了。

经常在一些天的黄昏，乐乐独独一个地蹲在院门的墙根下，一缕一缕地晒着最后的夕阳，晒得那样慵懒，那样听天由命，无可奈何。他也常常把他的那条命根子晒到了太阳下，我数次注视，发觉为他当年赢来金枪不倒美誉的那根东西，现在已经松松垮垮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肚皮上，稀稀疏疏的几撮毛遮挡不住它英雄末路的凄凉。一条老狗到了老年就是这样，不知道一个男人到了耄耋之年会是咋样子，我没有机会见识。我想好了，等到自己年老的时候，再好好地看看自己。

想想当年乐乐的神勇，他的健壮勇猛，尾随他的母狗如云，如今，我就是给他抓来一条漂亮的处女母狗他也日不动了，多像一位一生经历不凡的老富翁，年轻时候左揽右抱风流倜傥，如今只好把脑袋叩到自己的裤裆上度日子。

每天，妻子或者我用开水将馍馍泡软捏碎，放进槽里让乐乐过来啃食。乐乐的行动越来越表现出老年的特征，走路慢吞吞的，叫他进食也不慌不忙，如果喂他一只干馍馍，他会把吃剩的大半只衔到院子的菜地里埋起来。更有意思的是，他埋得非常小心，埋好了还不忘记用嘴和爪在上面又拱又扒拉一些干土覆上，一副老谋深算颇有心计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一些农村老人的行为，他们总爱把儿孙为了表示孝顺而给的钱物悄悄藏起来，一直到去世也舍不得用。一旁的我一直看着乐乐表演的这一幕，想到妻子阔别10年归家，18岁的爱犬已老成这般模样；而10年沧桑，恍若隔世，一切变化都太大了，曾经年轻的已届中年，曾经壮年的已老态龙钟，最亲的人又总是难见一面，让人思念牵挂不已。想及此，真有一种人生易老，寂寞苍凉的滋味泛起心头。

共 8694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作者以拟人的手法叙述着牧羊犬乐乐漫长的狗生路。他的血统高贵，他的勇猛智慧，他的忠诚勇敢，他情场得意，他的斗志昂扬，他的老眼昏花，他的晚节不保，他的老谋深算……一一被作者以深情生动的描述加以展现，文字之中蕴含了不尽的深情。说实在的，本来开篇看到作者笔下的狗乐乐被写作“他”，我还动过改的念头，当读完文章，看到老狗乐乐对主人的深情，不顾年老体迈跳进河里追逐要离去的“我们”；当读到文中的妻子对乐乐的牵挂，为之吃食多少或喜或悲；当看到“我”把大肉摆放在乐乐坟前，称之为兄弟……我明白了文中浓重的情感。人与狗之间，已经被一种超越种族的真挚情感连在了一起。文章笔触生动细腻，长寿狗乐乐的一生真实鲜活地跃然纸上，带给人一份特殊的感动。美文，荐阅。【：风逝】【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51827】

1楼文友：201 - 15:41:1 真情动人的篇章！感谢梁老师赐稿流年，问好您1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楼文友：201 - 08:11: 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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