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

据史料记载，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有一个性情多变的军阀人物——韩复渠——在山东省主席的位置上主政八年。且不去猎奇他层出不穷的笑话，单单在他主政期间提倡加强农村建设这一条，就说明他还是为山东老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一九三六年他决定从沂水到泰安修筑一条公路贯通沂蒙。因为这条公路的修筑，衍生出一个让人唏嘘不已的凄凉故事。

夏收刚过，省政府就下达修路通令，各县各乡落实抽调修路人员名单，到人，令各家各户出精壮男丁一名不日集结到公路沿线，公路动工在即。短时间之内成千上万的筑路大军络绎不绝地向公路沿线集结，民工们被分散住在沿线老乡家里。青年石匠大峰从西北乡挑着自己的行囊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他所要去的黄山村。黄山村坐落在即将修建的公路的南侧，不大的小村子背依浓郁葱茏的松山，村北边是一条河床上铺满鹅卵石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鹅鸭浮游，鱼翔浅底。山脚下星罗棋布的石榴树开满火红的花，娇艳欲滴，整个小村子被点缀得十分妖娆。大峰长舒一口气，呵呵，黄山村美丽的外部环境多少让他缓解了最初被抽调到工地而离妻别子的不愉快。

他大步流星地向村中走去。临行前，村长告诉他，让他去一个叫“兰子”的人家暂住。兰子家靠近村子的西头。蘑菇石干插起来的院墙围住坐北朝南三间低矮的茅草房，两间西厢房一间用来烧饭另一间堆放杂物。不大的小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堂屋门前一棵石榴树开满火红的花，红的娇艳。大峰进的门去，便有大娘迎上前来：“是西北乡的客吧？俺家地方小，委屈你住在烧火屋里。快把行李放下，歇歇脚喝碗茶。”大峰瞥了一眼树下正在做针线的姑娘，心想这一定是兰子姑娘了，老妇人一定是兰子的娘。他感激地对大娘说：“烦劳大娘照应，给您添麻烦了！”

北边的公路施工现场热闹非凡，任务包工到各乡各村。民工们离乡背井来到工地，人人归家心切，所以不用扬鞭自奋蹄，尽心尽力地赶着工期。转眼间大峰来到黄山村一月有余。每天从工地回到驻地，兰子娘就烧好茶水招呼大峰吃饭，大娘家娘儿俩日子并不好过，遇有熬个小豆腐搅个稀粥，大娘必定叫上大峰一起吃。大峰不好意思争她们的嘴，百般推辞，大娘总是说：在外出工不容易，干那么重的活吃不熨帖咋干活呀？在大娘家就不要客气！每到这时候，兰子就遵照娘的意思，给大峰盛上满满一大碗送过去，兰子娘俩的善良好施大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眼看工程马上竣工就要告别兰子一家回家了。那天晚饭后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大峰把早已在心里酝酿千百遍的话，鼓足勇气和大娘和盘托出来：一个多月来大娘和兰子妹妹对我的照顾大峰没齿难忘。大峰无以回报。我的弟弟大山年方十九岁还没定亲，是一个小学教师。如果大娘不嫌弃俺家穷，就把兰子妹妹许配给我的弟弟，咱们两家成个亲戚好吗？大娘听罢暗自思量：看大峰老实本分吃苦耐劳的样子，家庭一定也是一个本分人家。兰子已经十七岁也到了及笄的年龄，找个本分人家自己也了了一桩心事。想罢便回复说：“虽然我们是小门小户人家，儿女大事还是要有个媒妁之言才好。”大峰呵呵地笑了起来：大娘啊，我不就是那媒妁吗？如果您老人家同意，等秋假我叫大山来相亲，看他们有没有夫妻缘分。

石榴树挂满累累硕果，早有急于展示自我的大个石榴迫不急待地裂开，石榴子像珍珠般晶莹剔透，让人馋涎欲滴。头几天有人捎信来说：大山八月十五那天来相亲。兰子娘操扯着具体的接待事宜，兰子则心里像揣着十五头小鹿七上八下地冲撞得她心神不宁。她很渴望见到大山，但又感到害怕，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兰子用一个少女所特有的丰富情感千百遍地勾画着大山的摸样。幸福的期待中蕴含着忐忑，甜蜜中包含着羞涩。

那天中午时分，兰子正站在长条櫈上摘石榴，大门“吱呀”一声推开的刹那，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皮肤白皙的年轻人进了家门。兰子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知道是他来了，由于紧张，兰子一个摇晃眼看从凳子上掉下来。大山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扶住兰子。兰子的脸立时羞得通红：“娘，来客啦！”便闪身躲进屋里。这次见面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她喜欢他的温文尔雅；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他过目不忘。在那个封建意识很重、婚姻绝对由父母包办的年代，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则被双方家庭赋予最大的“自由”。

二

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为实现它鲸吞中国的野心而蓄意制造出来的事端，是它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在抗日战争之初，军阀韩复渠为保存自己的军队实力率十万大军不战而逃，致使日军轻而易举突破黄河防线直奔济南，山东沦陷于敌手。从此，日本鬼子在山东大地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山东百姓再无宁日！家有女儿的人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兰子就在那一年的秋天被大山接到家中草草成婚。

不识字的兰子对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丈夫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人长得又帅气，一袭蓝布长衫，更显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相形之下兰子就有些自惭形秽，单单就这不识字就觉得比丈夫矮了一头。因此在丈夫面前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丈夫说一不二，兰子自然也是唯命是从。大山在离家十多里的刘家集教小学，每星期六回家，星期天天黑前返校，所以他们家星期天的晩饭总是提前早早地吃。每当丈夫背上铺盖卷要返校的时候，兰子就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为丈夫扣扣领扣，再抻抻长衫下摆，她不会说些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只是黙黙地为丈夫做着这些不经意却饱含着她无限深情的动作。大山面对娇小聪慧的妻子，也是柔肠百结，想一想，自己为了谋生，把新婚不久的妻子放在家中侍奉父母独撑一面，也实在是勉为其难。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吻了吻妻子：“我下星期六争取早点回来陪你！”兰子擦擦滑落下来的泪水，把丈夫送出大门，一直目送丈夫消失在胡同尽头，然后才慢慢地回到孤寂而又缺乏温暖的小屋，眼巴巴地盼望下一个星期六的到来。

大山从小聪慧，家中无钱供他入学读书，但他每每经过塾馆，总是驻足旁观，偷偷听老师给学生们授课，常能把学来的东西熟记于心。后来被授课老师发现，觉得这孩子好学一定有出息，将来一定是个人才，就去大山家游说其父母，晓之以理，动之一情，卖豆腐的父親才破例让大山去上了小学。别的孩子都是适龄学童，唯大山十二岁才入学，在群童中大有鹤立鸡群之势。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加上他入学前学到的知识比较多，年龄大理解能力强，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所以入学一年，老师就直接让他读了三年级。有不好好学习的孩子家长，总以大山为榜样教育孩子。在村里竟成为一个瞩目人物。

六年小学，大山只用了五年时间以优异成绩完成学业。十七岁的大山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己算得上是个文化人，在老师的推荐下，到了离家十几里路的刘家集村去任小学老师。他和兰子结婚的那年，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在一次抗日民主政府召开的小学教员会上，大山第一次学唱了一支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得他热血沸腾。会后有人动员他参加抗日，他问“怎么个抗法？”“为抗日战争做工作就是抗日。”和其他热血青年一样，他豪不犹豫地报了名。从此他告别学校，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在民主地方政府做文案工作。从此他把整个身心交给了共产党，交给了革命。

大山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兰子在家中尽心尽力地侍奉多病的公婆，替丈夫行孝。对于丈夫投身革命，她不遗余力地支持，她觉得丈夫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为了和丈夫的心靠得更近，她也积极地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在村妇救会布置为前线将士做军鞋、棉衣等支前工作中都有积极表现。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和丈夫厮守在一起干革命。为此，在一次丈夫回来时，她怯怯地跟丈夫说: 我想跟你走，一起去革命。 丈夫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她: 你去革命？那爹娘谁来照顾？ 他指着她日渐出怀的身子: 女人要有女人的本份，你的任务就是生孩子，侍奉公婆！ 兰子満腔的革命热情被丈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心立时凉了下来。从此，她恪守妇道一门心思的相夫教子，特别是女儿出生后，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致志地照顾体弱多病的公婆和幼小的女儿。离多聚少的夫妻生活让兰子柔弱的肩膀承担起所有的家庭重担。

春去秋来，八年后在企盼中兰子等来了日本鬼子投降了的好消息，她想：抗战胜利了，丈夫就要回来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团聚，象人家一样过个男耕女织的安稳日子。谁料想，蒋介石要夺取胜利果实，发动了全面内战。丈夫又走上了解放战争的战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丈夫突然闪身进了家门。他急切地说:“我马上走，随大部队一起南下，解放全中国。”兰子不解地问:“南下？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跟着部队走呗！”她指了指床上刚刚出生十几天的儿子，“我们娘儿仨可怎么办？你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大山抱起襁褓中的儿子，亲了亲：“来不及和你多说了，部队马上要集合。兰子你听好了，你和孩子要好好活着，革命胜利了我就回来接你们。我一定会回来的！”兰子拖着产后不久虚弱的身子，拉住丈夫，从兜里掏出十个银元塞到丈夫的手中:“这是我纺线挣的钱，带着路上用。”兰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成了她和丈夫终生情缘的最后诀别。

三

大山随着解放大军从华北一路南行，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计其数，走走停停历时半年到达湖南长沙，组织决定让他留下来参加湘西剿匪，建立人民民主新政权。四九年底他来到一个叫泽梦的地方，成立了人民政府，他任泽梦县第一任县长兼仼县大队队长，除了负责全县政务，还有一项重要的剿匪任务。这个新成立的县政府建制还不是很健全，只设了财政、保卫、机要办、組织、后勤等几个科室，所有干部职工不足二十人。县长令人瞩目的资历和工作上的干练让他手下的人无不折服。在这二十来个部下中，有一个叫水星的女性职员，是政府大院里唯一的一个女干部，读过几年书，在那个年代在众多目不识丁的女同胞中便成了佼佼者，正因如此，婚姻大事高不成低不就，嫁个农民自己觉得委屈，嫁个达官贵人又无门路，眼瞅过了婚嫁最佳年龄。正为前途忧心之际，大山来到这泽梦之地，水星一眼瞅见县长心儿就狂跳起来：此人就是我终生相依之人。她约略知道县长已有妻室儿女，但她并不介意，千里迢迢，任你前妻如花似玉，也是鞭长莫及呵！再说爱情是异常自私的东西，谁先占有谁就是胜利者。

水星利用工作之便，开始向县长展开攻势。有空就向县长办公室钻，一会儿送份文件，一会儿送杯水，对县长殷勤有加。但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县长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心里不免悻悻然。终于有一天她把一杯新沏好的茶递到县长手里时，县长把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注视着她：“水星同志，谢谢你的关心呵。”“县长日理万机，我多照顾您一下是应该的。”大山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新潮女性，齐肩长的短发竟比兰子乌黑的发髻要好看的多，一身兰色的制服穿在身上虽然肥大一点，但成 性的美还是遮掩不住。大山的目光在和水星一擦而过的刹那，他明明感觉到了来自异性目光中的那种热烈追求和一种渴望，马上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他矜持地微微一笑：“那就烦劳水星同志啦！”

水星旳心情特别的好。因为县长同意“烦劳”，她的希望她的梦想就大大地前进了一步。那年的春节，除了留下几个人值班，机关工作人员都放了假，水星在家中如坐针毡，她时刻惦念着县长：一个人在孤寂的大院里过年是个什么滋味？不行！我得去陪陪他！他是她心中的一缕阳光，他是她心中的渴望，她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下去！她不顾当地的风俗习惯，不顾父母的呵斥和阻拦，在千家万家鞭炮齐鸣的“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的午夜时分冲出家门，奔向她心所属的地方。

大院里黑漆漆的一片。大山辗转反侧，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心中竟凄凄恻恻起来：家乡的妻子儿女这几年是如何生活的？临别时兰子的温存体贴至今让他动容。带着兰子体温的十块大洋他一直放在身上沒舍得用，南下途中他和战士们沒有烟吸他都不曾动用一块钱，这钱是兰子的心、兰子的血汗，不能随便就用，放在身上是一个念想。他还想，兰子跟了他这十几年很不易，夫妻离多聚少，我大山的这个家全靠贤慧的兰子支撑。三年了，形势不稳交通不便一直没能和兰子联系，还不知她会急成什么样子了，等形势好转安定，我一定把她和孩子接来！想到这儿他翻身下床，点上煤油灯，坐在桌前准备给兰子写信。恰在此时水星来到县长的窗前，看着房间里若明若暗的灯光，心中窃喜：还沒睡呢！心儿竟然“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定了定神，整了整被风儿吹乱了的头发，然后伸手轻轻地敲响了县长的门。

共 7106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文章以详实细腻的笔触，演绎了一段特殊年代里别样的感情纠葛。兰子与大山，在封建意识严重的年代里，依然幸运的成了为数不多的自由婚姻者。可惜的是，这样自由的婚姻，却没给她灵魂自由飞翔的天地。开明的丈夫只是希望她尽好自己作为妻子，儿媳的本分。丈夫随着战争的脚步越走越远，直至于走出她的生活，走入了另一个女子水星的世界里。作者的文笔淡定从容，人物形象从寻常的事例中脱颖而出，栩栩如生。兰子与水星，分别是那个时代两个阶层的人物代表。兰子憨厚而孝顺，身上有着传统女性的美德与逆来顺受的韧性；而水星，活泼而大胆，敢于挑战任何阻碍自己走向成功与幸福的困难。水星去世之后，大山再次想起了那个被他弃置多年的兰子。而兰子，她骄傲而有尊严地拒绝了大山的邀请之后，悲喜交加之下，突发状况……个性纷纭的人物，不疾不徐地抒写中，人性之种种被不动声色地演绎出来。不做评议，而是非自明；没有硝烟，仍纷争跌宕，令人叹惋。兰子之痛，是时代之痛！一篇融合了世纪风雨、时代冷暖与人生思悟之佳作！推荐！【：紫玉清凉】【江山部·精品推荐 】

1楼文友： 18:48:5 人生常恨水常东。独出心裁的标题，将文中无尽未曾说出的话，尽数倾注在其间。问候姐姐，祝姐姐夏安！

回复1楼文友： 19:46:55 文题用南唐后主李煜词《相见欢》之末句，正是紫玉所云，无尽未曾说出的话尽付东流！胭脂泪，空长恨！谢谢紫玉小妹共鸣！遥祝夏安吉祥！

2楼文友： 18:57:0 文中的兰子，让人敬佩之余也使人心生疼惜。二十七岁，到老年，期间的操劳与孤寂，怎一个辛苦了得？她的坚韧之后，多少泪水流在心里？所有功过是非终会在历史的烟云中远去，而亲人们心间，会永远铭记住自己应该铭记的一切。姐姐，天气炎热，记得保重自己！

回复2楼文友： 20:07:11 兰子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人物。她的不幸有着鲜明地时代印记。作为那代人的下一代，看他们的悲欢离合不免有些迷茫不解，孰是孰非很难判明，但兰子作为传统女性绝对是时代的牺牲品！我是站在无比同情的感情立场上来描写、歌颂她的。但愿这样的历史悲剧再也不要重演！感谢紫玉清凉小妹留言作评！谢谢你对我的关爱。遥祝夏安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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