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生死安乐散文

一

对我的出生，像所有人一样，虽是亲历，却一无所知，没有一丝记忆。按乡下老人们的说法，记事记事，最早也得四岁。言外之意，之前的事，依稀记得一些，但大多都是听说了。连贯起来，我出生虽是顺产，却先天不足，尤其是瘦弱多病，接生婆自不必说，就是给我开奶的沟屋西二姑姑，也劝我妈扔掉算了。在我记事时，还有串门人，当打对面，像我亚根儿不存在似地，说，这孩子活不成个人。那时，我重感冒着，常常这样，死狗娃一样缩在炕脚下，昏昏沉沉，听大人聊天的声音，就像飞机轰鸣，在头顶上，我感觉到了烟囱的震颤。她们摸我额头的手指，感觉上粗如椽檩，烫如烧红的铁棒，重压着，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种记忆，说不上刻骨铭心，却也是深刻的，永世难忘，醒着，还是梦中，若即若离，挥之不去。也不是别人有意咒我，何苦来，的的确确是实情，连我自己都怀疑，有一天会不会沉睡不醒，再也看不见第二天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阳。脸上是一片一片白里透黄的雀藓，头上满是黄水疮，懒蛤蟆背部一样，满嘴血泡，疼得直哭，已过半夜时分，母亲还抱着我，从屋里踱到院里，绕着清凉的高出地面好多的方形花池，一圈一圈地转，没有奶吸，水米难进，就喂一勺西瓜汤。新瓜七月底才下，西瓜蛋是九货郎隔年珍藏的，专门留给病逝前的人吃几口，对人世是个最后的念想，省得跑百十里路到尉家小堡买地窖里的旧葡萄。我妈求来一个，放在水缸后，阴凉着，一点一点地喂我。有一天深夜，下着雨，我病痛的只剩下出的气了，也是时粗时断，邻居，包括家里人，抹着泪，劝我妈放弃吧。我妈对着后墙破中堂垂泪，良久，转过身，用小绿线毯包起我，喊上邻里的桂花姐，冒着雨，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近三个小时，将我抱到镇里的卫生院，打针，输液。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射进病房，一切都安静下来，高大的赵医生笑了，络腮胡子茬曲青曲青，闪着光。我听见，他们在说我已度过危险期，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还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从此，我日渐好转，完全康复起来。虽然一直很潺弱瘦小，到适龄上学时，送到学校，老师撇着嘴不要，说没有人有功夫抱他尿尿、上下板凳。就是那时起，我幼小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也激发了刻苦学习、独立生存的 和能力，以至于后来，变得有些过分自傲而自尊，影响了发展，那是后话了。不过，当时我的确像许多人说的，是一根芨芨棍别了一颗羊粪朵儿的大眼睛大脑袋的瘦孩子。

从小到大，我都清楚，母亲给我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对生命的坚持和呵护，没有这些，即使我有十条生命，比猫还多一条，也早已结束了。对母亲及母爱，我向来有着一种比别人更深刻的理解，除了敬畏，还有一种说不上的感激，那种养育之恩，不是泛泛的，即使如我一样经历了，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多少年来，常常汹涌澎湃，跌宕起伏，却无以言表。

尽管天下的母爱都是无私的，不求回报，但在我的私心里，母亲的形象总要高大些、亲近些。尤其是为人父后，这种至亲骨肉的感觉，更明朗起来。

女儿的出生，虽非妻一样亲历，我却目睹了整个过程，其实，不仅仅是目睹，简直是一种生死煎熬，搏战中，我几近崩溃，用惊心动魄，揪心裂肺，并不为过。女儿属难产。我没有想到，妻也没有心理准备，连我经多见广、光自己就生了五个儿子的老娘，也有些紧张。我一直守护在妻子身边，寸步不离，握着她的手，折腾了三天三夜，到最后，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苍白，无力地吸着氧。产房静的出奇，听得见微弱的呼吸，医生问了两遍，保大人还是保孩子，那一刻，如雷轰顶，嗡的一声，我几乎失去了知觉，甚至出现了许多幻觉，星星点点的光斑，彩云一样地瓢来，雪花一样地散落。直到女儿出生，在大夫手中玩胶皮娃娃一样的掂捏抢救下，“哇”地一声哭出，声音绵长悠远，我才清醒过来，那种痛极而喜的感觉，一定有些发狂。妻颤抖的嘴角绽露出一丝微笑，缓缓地闭上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谢天谢地，总算母子平安。妻熟睡后，我慢慢松开她握着的手，回头看女儿，吸出来的头有些拉长，但小脸喜盈盈的，很好看，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瞅着我，往她小嘴里喂了米豆大一点点红糖，她巴咂着，露出了笑意。那一霎，我是感动的，幸福的，对生和死，尤其是对生的理解，又深刻了一步。

生和死，其实只有一步之遥，有时，一步都不及，更近些，像一张卡纸的两面，一面是生，翻转过另一面，就是死，黑色的。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一点也不为过，没有痛疼的分娩经历，很难上升到一个真正懂得爱和奉献的母亲的层面。每一个母亲，每一次生育，其实都经历着一次生死搏击，是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以至于后来，刨腹产技术的成熟，水中分娩的人性化的提升，并没有改变我的观念，那记忆太深刻了，想起来都是又一次磨难，家人同学和朋友劝我再要一个小孩时，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那种生死搏击的场境，比死亡还要可怕，我永远不要再经历一遍，永远。

二

之前，有关死亡的记忆，如过眼烟云，毕竟主角是别人。像生一样，死的经历，是人生的两大难关，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生还难堪，倘若生时尚蒙僮，死时却是眼睁睁地无能为力了，自然非亲历绝不会深刻，而一旦深刻的理解了，几乎再也没有机会来表达，真正的死里逃生并不多，只是一个传说。生命只有一次，生如此，死亦如此，才显得弥足珍贵。

生亦何乐，死亦何惧，那是英雄的坦然和超人的大无畏，并不是没个凡人所具有的精神品质，况且，天将降大任于斯，九死一生的磨难，大难不死的结局，也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幸运。也不会有如此淡然的了悟，会如此平静地面对，对生与死，尤其是死，总不免有些拖泥带水。高深的佛理，对生死理解的固然透彻，很多时候是哲学层面上的，还带有宗教的意味。一般的人，如我一样，还是难以脱俗，遵奉乡下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老话，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好死不如赖活。看来，真是生难，死亦难。

初生后，因先天的不足，我是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可那时候，并不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只是饿，想吃吃不下，也没有好吃的东西，难受时，就想死了算啦，可感觉要死时，又有一种自然的恐惧，是本能的，况且，一旦好转，就将一切都忘去了，快乐，毕竟是孩子的天性。度过童年，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好到我母亲都有些惊讶，一年四季，连个头疼脑热都少有，几乎与药片绝缘了，家里借出去的灰沙药罐，不知传到了哪里，再也没往回要。童年的记忆，渐渐遥远起来，隐在了生命的深处，或者留在了起始阶段，很少映现。很长一段岁月里，对童年，我总是羞于启齿。

和常人一样，升学，工作，恋爱，结婚，过起辛酸苦辣，艰难又不乏快乐的日子。我自然不会想到死亡，更不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但的确有过一次死亡的体验，那一刻，生与死是那么逼近，几乎伸手可触，我甚至嗅道了死神身上的死亡气息。

时间已过去多年，都发黄了，但想起来都后怕，倘若没有从死亡线上折回，已经作古多年，不要说尸首腐烂，就是灵魂恐怕也飘散了。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假设，只有向前看，虽曲折，却是一片光明，一旦回头，岁月便朦胧起来，迷惘起来，遥远了，消失了。那次生死攸关的经历，于我而言，的确是人生的分界线，对生与死，从来没有看得如此透彻过。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时光流逝的似乎有些慢，天有些阴沉，灰茫茫的布一样，将大地苫住了，无风，纹丝不动。我的心，仿佛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布，无由地烦闷起来，生活的重压，从各面蜂涌而来，像目之所触，愈来愈近的大山，整个凝成一个硕大的铅块，闷葫芦似地，没有一点空灵感了，更缺少往日水墨画般的意韵。我和爱人，百无聊懒，失去了平常的好心情，因为一点无关的小事，口角起来，越扯越远，勾出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愈演愈烈，直到气头上动手推嚷，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坐在床的边沿，一滑溜，滚到地下，撞在身后书柜的玻璃门上，哗啦，玻璃碎烂，在一瞬间，我产生了无数的幻觉，慢镜头一样，我看见，柜门依然完好无损，只是旁边的电视机屏幕撞烂了，有个三角形窟窿；我感到，我的后脑勺也撞烂了，也是一个相似的三角缺口，只是更小一些，空荡荡的，黑洞洞的，深不可测。困意袭来，一会儿上飘，一会儿下沉，我挣扎着。后来，伤癒后，才知道，这是错觉。直到爱人发现了我脚上的血，已染红脚背和脚面，扶住我，才看见，殷红的鲜血水柱一样往上喷，脚下的土地，早被血水浸透了。那一刻，并不感到疼痛，也不感到害怕，只是有些冷。爱人噙着泪，半扶半拉着我，跌跌撞撞地闯进对门的县医院，医生说，幸亏及时，不然，动脉的血，会从伤口处流尽，生命就垂危了。

大概是医生的话提醒了我，我才有些后怕，怕生命因偶然而消失，划上句号，这不值得。那时，我竟感到我快完蛋了，生命已走到尽头，将嘎然而止。但更多的却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世间的无限留恋，留恋妻子，留恋女儿，留恋已逝的、未过的日子，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在瞬息。说实话，就是那时，对将临的死亡真的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感到恐惧，相反，隐约有优美漂渺的音乐远远飘来，愈来愈近，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斑，红里透黄，闪闪烁烁，像霞光的碎片，飞舞着，将我团团包围了，熔化了，也许，有一瞬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先前那一段错觉却是清晰的。几天后，我还是坚信，那天撞碎了电视机屏幕，我的后脑勺也撞开一个洞，都是黑三角形的。

直到拆线那天，摸着脚面凹凸的伤痕，我才完全清醒过来，明白了那天真实的经历。对死亡的体验，不过是瞬息的，稍纵即逝，远比文字的叙述快得多。也不像想的那么可怕，也没有像平时睡梦中掉进深不可测的黑洞那么恐怖，其实，和阳光晴好的天气，躺在柔润的绿草地上，嗮太阳没有两样，暖暖的，融化了。倒是比任何时候，对生命都更加珍爱，对生活更加热爱，仿佛换了一个人，真正脱胎换骨，变得爽朗起来，踏实起来，似乎彻悟了生的要义。起码，在我是这样的。

三

那两年，我耳闻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且并非正便亡死，也不是飞来横祸，无法阻挡。几乎都是有意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种绝诀，那种义无返顾，让我惊愕，更引我沉思。

珍贵的生命，对某些人某时，显得一文不名。

我这才知道，我对生死安乐的理解，其实还肤浅的，即便有些微深刻，也只是对自身生命的体验，狭碍得很。

先是妻娘家大表哥的死。说是大哥，只是辈份小，若单论岁数，几乎和我爷爷相差无几，我婚后刚见到时，已须眉皆白，但体质精神俱佳，再活十几年，到寿终正寝，也算个长寿的有福老人了。至今，我还记得他爽朗的笑声，请酒时的豪迈和谦诚，小孩拳头大胖嘟嘟的酒樽，总要比我的低半分，总要一口干尽，反转过樽，点酒不滴，笑道：哥喜欢，不醉无归。那天，我醉了，他守候在一边，递茶端水，直到我醒后离去。就是这样一位老人，身体康健，却在生命尽头不远的地方，余年不多的时候，选择了自尽，提前结束。我明白，也不明白。他生于富贵之家，后来机缘凑巧，在天翻地覆的岁月，不仅没受过罪，还成了座上宾，儿孙沾了光，在西村张家大院里，没有一家日子能比他过的红火。后来，迅速逆转，孙子疯了，孙女疯了，儿子患了不治之症，媳妇痴呆起来，唯独他还是那么硬朗。他心痛，依然满含笑意，将大院扫得干干净净，将铺盖叠得整整齐齐，然后，从容地钻进自己挽好在梁上的绳套，一蹬板凳，吊死了。

不久，我的三爷爷又去了，也是吊死的。这回不是耳闻，是亲眼目睹。当我趋车赶回时，几股麻绳还系在窗棂档上，是很细的麻绳，自家搓的，挽成多股，大概是怕拉断。麻绳没有拉断，三爷爷活活勒死了，脖子上的勒痕很深，渗出了血印。掀下半扇堂门，平放在东耳窑炕头，三爷爷就躺在陈旧窄逼的门板上，高大的身子仿佛小了许多，脑袋和脸面像只蔫了的黄皮山药蛋，胡子麻茬，像出了白毛儿，黑紫的舌头伸出嘴外，长长的，狗舌头一样，却没有一丝温热气，僵硬如铁。三爷爷是拖油瓶，随母亲嫁到我们老王家时，已近七岁，悄悄怀捶着另一个名字，叫刘万举，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发达了好认祖归宗，这很让我爷爷瞧不起，常抱怨，人家是刘家的根。之后，七十多年，并不如意，历尽人间辛酸苦辣，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连安居的土窑泊都是我爹帮衬着碹的。晚年，两个业已成家的儿子，一个早早病逝，一个弃家逃亡，不知所终。三爷爷像年轻时一样，大口喝酒，半唐瓷缸烧酒下肚，在炕沿上敲着空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骂天，骂地，骂人，直骂到困倦睡去，第二天醒来，一切如旧，扛着锄头下地，捎昏带晌给猪羊拔草，猛吸辣鼻子的旱烟锅。八十三年，就这样度过了。在八十四岁那一年初，田地消冻后，却选择了这样的死法，两腿一蹬，去了。我常常想起他挂着血浆微笑的嘴角，那微笑是扭曲的，有几分狰狞，临咽气都在吼叫：一生受尽白眼……不甘，不甘！但他的确是不想活了，那怕多活一天。留下小他两岁的老伴，我可怜的三奶奶，披散着满头白发，瘪着没牙的嘴，一抽一吸，哭诉着。半年后，三奶奶也去了，坐在掉光了红油皮的小炕桌边，嘴角含着没吃完的两个毛豆角，是噎死的。

共 12 00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生与死，一念之差，一线之隔。这篇文章，作者描写了自己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生与死。“我”小时候，多病多灾、经历九死一生。所有人都认为“我”活不成了，“我”却奇迹般地存活下来，这其中，离不开母亲的不离不弃。女儿的出生，让“我”几近崩溃，揪心裂肺，那是至亲至爱的两条人命在生死攸关之中，真正是生死一步之摇，甚至更近。“我”在一次意外的碰撞中，血流不止，生命垂危。上天又一次给予我“生”的垂怜，让我在死亡的路上打了个转回来。在死亡的关口，对生命的渴望和对世间的无限留恋。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变得美丽起来。这是生的感恩，这是生的感悟。妻的娘家大表哥的死、“我”的三爷爷的死、大舅大舅母的死，让人心痛。他们的死，经过自己痛苦的抉择，清醒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抉择，是痛苦，也是解脱，对于后人，却是更痛心的面对。“我”的母亲，一次次在生死线上来回，“我们”拼尽全力挽救母亲的生命。深感，只要母亲在，家才有主心骨，这是对血脉相连的挽留，更是对生命的挽救。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规律。面对自己的亲人在生死线上痛苦着，“安乐死”成了最后可以帮助他们解脱痛苦的最好方法。生命的最后，无力挽回，只有帮助结束。这里，作者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善”？什么是“孝”？虚名和实质哪个更重要些？是看着亲人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还是助其安乐离去？当一个人经历过死亡，他才会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生得快乐，什么是死得安乐。作者这篇文章，通读下来，让人对生命有了一种神圣的敬畏，更让人感恩于生命。相信每位读者读了这篇文章，对生与死，会有一种全新的感悟。作者对生命以及对生死的感悟至深至极，读来让人心生疼感，又让人敬佩。作者文笔深厚，层次分明，主题突出，文章富有深度。佳作。！【：舒】【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2 :06:27 问好作者。祝安。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楼文友： 07:52: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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