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葬短篇小说

“头。”八仙谣亮往棺材里撒了长江的一把骨灰说。谣亮一把一把地洒着，撒得很细心，白略带灰色的骨灰像细细的沙子一样漏下去，棺材底的大红被单上慢慢积成长江生前的模样，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模样。

“肩。”八仙谣亮又往棺材里撒了长江的一把骨灰说。

“手。”

“大身。”

“脚。”

“好，是个帅哥。好人有好报，早死早投胎。”谣亮说。撒完最后一把骨灰后，他把那个绸缎做的骨灰袋儿抖了抖，然后把它理得很平直地盖在长江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

这一切是在靠石山村村东的一个岩洞里进行的。死者长江正被入殓。

岩洞不大，高约三米多，深约七八米，宽约三四米，顶成拱形，像一穴大墓。岩洞是用来停放客死他乡的乡亲们的尸体的。客死他乡的人，灵魂都会变为孤魂野鬼。生前的为人不管怎么和善，一旦成了孤魂野鬼，就六亲不认了，专害人的。所以，靠石山村立有村规，客死他乡的人的尸首一律不许进村。

可是，谁又能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客死他乡？

我曾经想考证这个岩洞的年代，我想考证这个岩洞年代的想法很强烈，我想找出这个岩洞的真相，我想这个岩洞的真相可能充满传奇，至少充实着一种温暖，一种关怀。它可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怀，是一种友情。也许是，某年某月的一天，有一个好人死了后，村里人很不愿意让他离开故土太远，所以，在村东头开凿这样一个岩洞，让死者离故土近些，再近些，再再再近些。这个岩洞是一个村子对一个好人的纪念。

我生活的村子很小，实在很难有村志之类的记录文字，还好，我有一个朋友在市文物局工作，他知道了我内心的想法后说，来我这儿吧，我这儿应该有你们村的家谱资料，可能会找到你想要知道的东西。结果证明，我是做了件徒劳的事，家谱里有关我村子的记录，除了人名还是人名，几乎是翻遍了近几十本家谱，除了看见“靠石山村，建于东汉末年……”等纯属记录性质的文字外，家谱里的大事纪、传说、诗文，一概与我村、与我的祖先们无关。

这个坚硬的岩洞，默默地存在，把一些生命肢解为：阴风，野鬼，恐惧。没有我想象的温暖，友情，怀念。

死者长江，是一个好人，我说的好人是，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个好人。怎么好？他帮我家种田，帮我家收稻子，帮我家挖地，帮我家修房子，甚至是帮我家挑水。我家有什么困难了，似乎是他比我爹先知道困难。有人说，他是在想我的姐做媳妇。没错，他是想我的姐做媳妇。可是，后来我姐出嫁了，我爹说：“长江，我家是对不起你的。”长江说：“没事，没事。呵呵，没事。”声音听上去有些憨厚，就只是有些憨厚，可是村里人说他傻，是个傻子，至少是半傻，是我爹在利用他。听到这样的话，我爹心里当然是更加内疚了。他就这怎么一个女儿，能嫁到城里去，当然要把她嫁到城里去，女儿能嫁到城里去，我爹是十分高兴的。长江呢，也好像与我爹一起高兴，和我姐一样高兴，说：“好，呵，好，呵呵，我去城里当老舅，去城里吃江英烧的鸡子榨面。”然而呢，仍然是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地，他似乎是比我爹先想到我家的困难。虽然，我家越来越没有困难。他总能想出我家的困难来。

我村虽小，跟长江同龄的姑娘倒有好几个，长江好像是都想过，想一个，一个嫁人了，想一个又一个嫁人了，这些都没啥，这个我叫长江哥的男人，乐呵呵地，一个一个地，去喝她们的喜酒，去闹房，去挑嫁妆。最后一个适合长江的姑娘嫁人时，据说是长江回家躲在被窝里哭了。

这些是我在记忆里非常清晰的记忆，时间越近，记忆越深。在我深深长长的记忆里，就是村里合适长江的姑娘嫁完后，仍然被别人请去帮忙，乐呵呵的。

然后，突然，长江生病了。长江四十三岁的一个盛夏的早晨，她年老的母亲烧好早饭后，长江还没有起床，她去叫长江吃饭。长江说；“妈，我身子热，头晕，不想起来。”长江她娘就一个人吃完饭去山上干活了。等她回来时，长江已经被人抬到市医院去了。其实也没有抬到市医院，只是被抬到一条长长的，陡陡的，叫钱青岭的岭脚，在马路边，在等救护车时，这个叫长江的男人就咽气了。

根据靠石山村的村规，长江也算属于客死他乡，他会变成野鬼，六亲不认，四处飘荡，专害人的。而且是，长江被靠石山村的乡亲们在内心里认定，他跟他活着时一样，是一个智力愚蠢的野鬼，害起人来分不清好坏人，好像是更害怕似的。其实，我就认为，乡亲们是在内心里欠长江太多了，他们才更害怕的。

一定是。

我站在岩洞的外面，看进岩洞里去，长江的棺材似乎是很小；当然，它并不小，只是感觉用的材板有些薄；当然，棺材材板也并不薄，是用最最厚实的棺材板做的。本来，长江连棺材也用不上的，他娘只能拿出八百元钱给长江办丧事。然后是，替长江操办丧事的几个人讨论着这八百元钱的用法，算来算去，棺材钱多少，菜钱多少，什么多少，什么多少，反正是不够。有人说：“要不棺材不要用了，反正有骨灰盒。”管事的人叹了可气说：“八百块钱呀，事情不管好赖做出去算了，我就是想想心里对不起这个傻老三啦。”

我爹好像是听了这话后，内心里羞愧了，他回家去拿来三千块钱对长江娘说：“嫂子，傻老三有恩于我家，没有机会报答，这三千块钱算是对他的一种报答吧！”可是，长江娘不要，长江娘说：“我长江想要的是江英，想不到是他没福。他也没记过仇，用这钱他会不安的。”

我爹说：“嫂子，你就收下吧。”

长江娘说：“算是借我老太婆一千，我要给他办一具最厚最厚的棺材。”说完，就抹着泪水。

长江娘这样说，村里人的内心里突然都羞愧起来。村里人一下子真的羞愧了，受过长江恩惠的人，他，她，他们，她们，以各自的名义都为长江的棺材出了些钱。这样，长江娘就无法推说不要了。

是不是这个岩洞在遥远的某一时刻，它也蕴含过这种类似的羞愧。

我看着岩洞，黑色的棺材的黑似乎填实了整个岩洞，甚至是，黑色似乎一直从岩洞里飘出来，飘着，向上飘去，弥漫了整个天空，天空在我的内心里，在我的内心里，周身的整个世界是黑压压的。明明是，阳光灿烂地照在我的身上，我使劲晃了晃身子，阳光立刻把天空撕开了。在阳光中，我想起了一种禁忌。这种禁忌在靠石山村传承了不知多少年：死者的身上不许洒上一点阳光。我在别的村看见过客死他乡的人，死后也不能进村，村里人就在村口某个位置搭建一个灵棚。这个灵棚大概齐的就是，用几块竹簟，或是油毡；用几根毛竹，或是几根木头，支起来的。竹簟是露光的；油毡也是有缝的。阳光，阳光即使最小心，也会在它的漫不经心的撒洒习惯里，不小心洒死者的身上。

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这是对死者灵魂的大灾难。

是不是有人看见了，在阳光漏在死者身上的一瞬间，他的灵魂痛苦地大吼一声，然后“啪”地爆了。看见的人内心对死者有愧疚，就像我的父亲，我的乡亲们对长江的愧疚。看见死者灵魂爆裂的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要凿一个岩洞。”

“到时辰。”谣亮喊道。他这样一喊，从树荫里三三二二地走出几个人来，走到长江的棺材前，加上谣亮一共是八个人，在我生活的小山村里，这八个人叫八仙。八仙是靠石山村出丧时的一个组合，八个人，他们要挖坟，停尸，沐浴，饭含，大小殓，送葬，下棺。靠石山村里的每个人在走完他或她的人生最后历程时，都需要这样的组合，包括八仙们自己，少一个都不行。

他们取出绳索，拿来木杠，他们要打小杠了。

出殡抬棺材要打大杠与打小杠。打小杠是把死者从祠堂里抬出去，停放到新屋台门口去，那儿是村子里约定停棺材打大杠的地方。抬小杠比较简单，把绳子围住棺材，打住一个结，再用二支碗口粗的木杠串过绳结，喊声“起”，一齐用力，晃晃悠悠地把棺材抬到新屋台门口就行。而客死他乡人更简单了，从岩洞里抬出来，就放在岩洞门口打大杠了，只有十几脚路。

打大杠非常复杂，用的是四支杠，二大二小。八仙用小杠把棺材抬到新屋台门口时，早有人放了二条八尺长凳在那儿，八仙们把棺材放在上面，撤去小杠与绳子，然后，八仙把二支长约五米的，粗到可以当屋柱的大木杠搭夹在棺材的二边，大木杠要放水平，上下位置要中分均匀。在棺材两边搭好后，先用三条麻绳固定住大杠与棺材。大杠上钉着三个铁圈，就是用来固定大杠与棺材的。固定好后，再用大拇指粗的麻绳绕呀绕呀各在大杠二端绕很多圈麻绳，绕好，打好实结。然而，用小杠伸进麻绳绕好留着的空缝里。小杠伸进麻绳的空缝里后，谣亮就会很紧张起来，他先是要检查一下二端的绳子是不是绕得松紧差不多，如果松紧相差太大，他会要求重新绕。麻绳的松紧让他觉得满意时，他会举起双手喊：

“一圈！”

八仙就把小杠抡一圈，麻绳就紧了紧。

“来，再一圈！”

“来，再一圈！”

喊到第三圈时，麻绳会很紧了，紧到听见棺材发出“咔咔”的轻响。谣亮听着这种声音，他的脸色就会变色，声音也会变色，他会大喊一声：“停！”在这一声停中，死者的家属也会长舒一口气。棺材发出“咔咔”的声音，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听见，他们都会以为，棺材会在这声音中被夹崩裂，棺材板会一飞冲天，刺穿天空，而死者却坠落在地。其实呢，靠石山村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棺材被夹碎的事，只是这声音确实很恐怖，这恐怖是，如果棺材真的被夹碎了，那会是怎么样的呢？

长江是没有资格被抬到新屋台门口去打大杠的，八仙把他抬到岩洞的门口，就可以打大杠了。没十几脚路。

谣亮在指挥抡杠紧绳时，不知在想什么，在喊到第三圈时，棺材已经发出了“咔咔”二声轻响，可是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喊了声“来，再一圈！”棺材突然发出更猛烈的一声“咔”，通体漆黑的、靠石山村有史以来最厚的棺材变形了，棺材被勒得裂开了一丝缝隙，这缝隙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它只是在棺材的两端裂来了一丝缝，它只是一丝缝，透不进一丝阳光，也透不出一丝气，一丝鬼气。

听到“咔”一声，谣亮总算惊醒过来，他跟八仙一起查看时，也只是找到这样一丝缝隙，小得不能最小，棺材看上去仍然很结实。多巧了用的是一副靠石山村有史以来最最结实的棺材板。谣亮与八仙们一起商讨了这一圈的力量后，认为，这一圈还是要抡的，不抡，棺材抬起来后，很可能还要松动。所以，这一圈其实是长江命里必须承受的。抡紧这一圈后，谣亮让八仙们用手轿起棺材，掂了掂，再掂了掂，棺材在八仙的掂动里很平稳地上下颠簸着，似乎是能看见长江眯着眼睛含笑地享受这份颠簸的样子。八仙们齐起喊好，把棺材放到八尺长凳上，然后，四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摆好蹲字步。谣亮喊一声“起”，八仙们喊一声“一，二，三，起”，死者长江就像抬八抬大轿一样被抬了起来，他将被抬到山上，葬到另一个洞里去。

那不是洞，那是天堂地起点。我这样希望。

长江下葬后的第三天，谣亮要离开靠石山村去厦门了。他去厦门种草莓，他要去挣钱，挣钱给儿子江明上学。江明考上了一个不大理想的大学，说是不大理想的大学，其实也是本科第一批的重点。本来，江明的班主任对谣亮说过，江明应该是清华北大的料，让谣亮放心。可是，江明没有发挥好。为了省钱，江明报的是长春的一所学校。最省钱，谣亮也要去种草莓，而且是，他种草莓挣来的钱可能远远不够江明上学用。

管他呢，谣亮在心里对自己说，先去了再说，天无绝人之路。谣亮这样想是因为长汀也在厦门种草莓。长汀是谣亮的堂兄弟，二人的感情很好，长汀从来不愿在村里说自己能挣多少钱，可是，对谣亮他是说了实话的，一年真能挣到二三万。谣亮在心里算了算，用上家里的存款，再去借点，江明读完大学是没有问题了。

谣亮要去厦门的消息，在长江死之前靠石山村的乡亲们便知道了。谣亮一接到儿子江明的大学通知书就说：“唉，命苦，我命苦呀。”然后，他跟休息在家（种草莓的人，夏天都在家休息，倒是过年却回不了家）的长汀说：“长汀，下半年我跟你去厦门种草莓。”

长汀答应了谣亮。

长汀答应谣亮的那天晚上，谣亮是把长汀叫到了自己家的，他让老婆去地里摘了些茄子，天罗，四季豆，还有苋菜叶，南瓜叶等时鲜疏菜，还去二里地外的村子小店里称了一斤肉，二块豆腐，几个榨菜头，十几瓶啤酒，跟办了一桌酒席似的隆重。

吃上这桌酒席的还有村里的二个人，二个八仙。村里人中，几个八仙的关系相对都很不错，吃完饭后没事都会相互走走。他们就是吃完了饭，想来跟谣亮唠唠的。他们来时，谣亮与长汀在喝酒。他们一来，谣亮让老婆添了二副碗筷，一起吃起来。

喝酒喝到后来，长汀说：“谣亮，你去厦门种草莓，别的不说，有一样你可能会受不了。”

谣亮问：“是什么？”

长汀说：“去厦门种草莓，过年过节归不来的，清明也归不来呢。你跟别人不同，你是做八仙的，这里的行你比别人要懂，也更看重！我怕你受不了！”

共 1 487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从客死靠石山村的异乡人长江的葬礼写起，一直写到出丧时的组合八仙之一的谣亮到异乡种草莓不幸遭遇意外死亡举行葬礼的过程，生动再现了古老葬礼的过程，让人深切感受到：活着不易，死亡更为艰难。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不管活着如何艰难，对死亡的一份尊重让人感慨万千。不能让阳光洒到死者身上，洒上阳光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是对死者灵魂的大灾难。所以，有了那个不知其历史的岩洞入殓死者。尊重死者的意愿，在棺材中放上他（她）喜爱的东西；为了让死者坐上黑色的八抬大轿了，在城里儿子的家里养老且过得很幸福的八十三岁的老人来填补缺少的八仙之一。作者以厚重的文字记录着人生必须经历的的一个过程——死亡后的葬礼的全过程，让人感受到在小山村生活过的死亡者得到的一份尊重。然而，这种尊重死者的葬礼本身却在日渐走向没落。因为个人死去，几乎要动用全村的劳动力。不管农闲还是大雪天。并且办丧事越来越难，不是钱的原因，而且人手越来越少。八仙凑不齐了。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古往今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还是平头百姓，凡夫俗子都无法避免。死亡，人人都会有这一天，只是迟早而已。给予死者的灵魂一份尊严，却越来越难以办到。小说中谣亮与堂兄弟长汀的对话饱含着对此的忧虑，而不幸去世的谣亮就险些享受不到那种古老的葬礼带来的对死亡的尊重。作者以细腻的笔触为读者生动再现了那种古老的葬礼，也算是为日渐没落的葬礼唱出了一曲哀婉悲壮的悼歌吧。力作，倾情荐阅。【：风逝】 【江山部·精品推荐1 】

1楼文友：201 - 21:50:16 活着，努力打拼，艰难度日。长江那么憨厚，帮助了很多人，死前连个媳妇也没有。谣亮远走他乡，为挣钱供儿子读书，以教育的名义来支撑起那沉重的期望，沉重的伟大。而死亡却那么早来临。《葬礼》一文读罢，心只得沉重着。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楼文友：201 - 22:58:5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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